在黑船來航後,結束鎖國時代的日本開始接觸各國文化與科技,電器用品、洋服、鐵路……等各種過去未曾見過的新奇事物逐漸融入民眾生活中。
然而,除了這些肉眼可見的改變之外,普通人無法接觸的裡世界也正在迎接各種外國妖異出沒所帶來的文化衝擊。
過去需要有強大法力或特殊機緣才能進入日本本島的異國妖異,在鎖國結束之後,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進而影響了本地妖怪的生活。
或友善、或敵對、或者只是互不侵犯……新舊住民之間的衝突以及對表世界的影響多多少少對負責維持帝都表裡世界秩序的軍事單位:十紋造成困擾。
不過,這對離帝都有些距離的京都來說,並不那麼明顯,尤其是這群一派平和,鎮日只想好好曬太陽、曬月亮,正常生長開花開宴會的花木妖們。
啊,要遲到了,希望她們還沒開始泡茶。伍釵望望東方天際的滿月,加快步伐。
然而才剛拐過一個轉角,已能看見湖面波光的時候,就被突然傳來的幽婉笛聲給定住腳步。
聲音是從湖畔聚會處那頭傳來的,調子不似既有笛曲的柔和緩慢,反倒是活潑而歡快,如同白日裡林間的黃鸝鳥讚頌著眼前月華如水、繁花似錦的春夜景緻。
一曲終了,伍釵走了十幾步正要遠遠地向湖邊眾人打招呼,眼角餘光卻瞥見前方梨樹上坐著一個人。
御苑設有結界,無請帖的妖不得入,十紋那些人又都守在外頭,人類也進不了。上頭這個、莫非是與會者的眷族?為什麼坐在這裡呢?伍釵瞇起眼,仔細打量著樹上那個扎著短馬尾,一身淡綠振袖的背影。
「喂~~那位可愛的小姐,你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坐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呢?下來吧,我帶你到芝姬大人那邊去,有好吃的點心喔。」伍釵抬頭喊道。
那人低下頭,指指自己:「那個……你在叫我嗎?」聲音清亮而溫潤,但與一般女子相較則略顯低沉。
「是啊,小姑娘,若你爬得太高不敢下來的話沒關係,往下跳就好,我可以接住你。」伍釵點點頭,伸出手。
「要是怕高就不會爬這麼高了,大叔你真有趣。」話聲方落,淡綠身影便向下一躍,輕巧地落在伸著雙手的伍釵面前。
「哎!姑娘家怎麼可以這麼衝動說跳就跳?萬一要是摔傷了臉要怎麼辦?」
「姑娘家?我?大叔你眼花了嗎?我是男的啊。啊,大叔你好高喔。討厭,怎麼所有人都比我高?」那人仰起頭,杏眼彎眉,秀氣五官組合起來卻是斯文少年模樣。
「男的?可是你為何穿著振袖、」
「麗雙姐說的呀,她說你們這邊的正式場合就該要穿著這種衣服,我可是想了幾天才做出來的耶,穿起來綁手綁腳的真不習慣。」
「但你是男、」
「噯唷,你怎麼還不相信?需要脫給你看嗎?啊不行,出門的時候姥姥有交代,不可以隨便給別人看身體,人類很介意這種……欸?大叔你額頭上那塊亮亮的是什麼東西?是褐色的、呃,看起來好不妙,你該不會得了流膠病吧?這可糟了,流膠病不好治耶。但是我沒聽說流膠病會影響視力啊?難道是新病害?我找端木來幫你看看好不好?雖然他不算是專門的但多少、啊,我都忘了端木不在這裡、」
「呸呸呸!什麼流膠病?你才流膠病,你全家都得流膠病!再講我就扔一百條線蟲到你身上信不信?小鬼頭張大眼睛看清楚,老子是松!這塊是琥珀!」 被太多訊息量砸得昏頭轉向一回神發現話題已經跑到奇怪方向的伍釵連忙撇清道。
「哇!你怎麼知道灼華姐得過流膠病?治了好久才好呢!大叔好厲害哦!可是大叔為什麼沒鬍子啊?你也沒撐拐杖,頭髮又多又綠,跟我們那邊的松爺長得完~全~不像……大叔你騙妖吧?不要以為我年紀小又不是本地樹就可以騙我啊,這不道德哪。快把你的樹枝伸出來我看看有幾根?還有啊,大叔說的線蟲是什麼?蟲朋友嗎?長怎樣啊?我有個蟲朋友叫細腰,他的朋友可多了說不定認識……」
「喂!我說你們!到底是誰把這棵張開嘴巴就不知道要闔起來的長舌小樹精帶來的?」終於受不了的伍釵挫敗地對著池畔草地上那群衣著各異的人們大喊。
「什、什麼張開嘴巴就不知道要闔起來?大叔你實在太沒禮貌又太沒知識了!嘴巴闔不起來是要怎麼講話不就啊啊啊的根本聽不懂?而且我下巴又沒脫臼才沒有闔不起來大叔你真的是松樹妖嗎?怎麼可以講出這麼沒有邏輯的話來……」
「就說了伍釵遇上喻璜絕對會炸毛的。」身著淡綠羽織的竹妖虛懷微笑著看向小坡上暴跳如雷的好友。
「淨是胡鬧。」虛懷身旁一身雪白洋服的嚴肅男人抿口酒,只拋下這麼幾個字。
「伍釵畢竟還年輕,個性浮躁了點也是正常的。真要說胡鬧,麗雙可得排第一,硬生生拐了喻璜穿振袖……」本次宴會的舉辦者,也是御苑鎮園櫻樹妖芝姬以袖遮口,好氣又好笑地推推身旁的白衣女子。
「唉唷不就好玩嘛?小朋友好拐得很呢。這年頭,也沒有哪個新生樹妖能像他那麼鬧騰,連兆木家也很久沒出過這麼活潑的孩子了,兆木,不覺得有點懷念嗎?」被點名的麗雙搔搔臉,把話題丟給側臥在草地上的紅衣青年。
「是啊,照他在樹上的靈活度,要是換上榭榴家的獵裝,可就活脫脫是打他家溜出來的小潑猴。偏偏回歸本色,往桌前一坐之後,那溫文氣質卻明擺著就是芝姬家的孩子。真想看看是怎樣的樹妖才養得出這種奇怪的小鬼頭。」有著一雙勾人大眼的兆木淺淺地笑了。
「好奇的話不妨問問喻璜,他還挺喜歡你的,說是故鄉也有一株桃妖,名為灼華,非常疼愛他。啊,說到這裡,你們可真得把他叫過來看看,我也只給他看了兩三件振袖,結果他身上那套還真是精細,拿出去還以為是哪家著名吳服店出品的。」麗雙吞下嘴裡的丸子之後,再度指指小山坡上吵吵鬧鬧走來的兩妖。
「他做的?那不是變化而已?」虛懷挑眉。
「聽說是興趣。喻璜學會化人還不到百年,術法不甚嫻熟,倒是意外地手巧,人界的手工藝一學就上手,總被我那些遠房姐妹們央求著做東做西,還常被調侃要是當年化為女體,現在來提親的可能已經踏破門檻……喔,這是秘密,別說出去喔。」芝姬俏皮地比了個噤聲手勢。
眾人點點頭,忍笑看著伍釵氣呼呼地在虛懷旁邊坐下。麗雙則把小樹妖給拉到身旁,不顧對方一臉正想講話的表情就塞了一串丸子過去:「曲子很好聽,你辛苦啦,快點吃丸子,這可好吃囉。」
「你遲了,該罰。」時英將杯子舉向伍釵。
「好……等一下、怎麼沒看到玉茗?還有,不先說說這穿女裝的孩子是怎麼回事嗎?」伍釵搔搔臉,先替嚴肅的梅樹妖斟酒,然後指著梨樹妖身旁的綠衣少年問道。
「%#@G%^&*」喻璜抬起頭不顧嘴裡還有東西就想開口講話。
「食不言喔,喻璜。這位是松家的伍釵先生,論年紀,你可得喊他一聲伍大哥。」芝姬對著喻璜微笑,少年隨即脹紅了臉,點點頭安靜地嚼著嘴裡食物。
「玉茗說了有事會晚點到。伍釵,他是喻璜,是我族中小輩。方才若有得罪之處,芝姬在這裡向您賠個不是了,還請念在喻璜年紀小,多多見諒。」
「別別別,這禮我承擔不起。更何況倒也沒什麼好不高興的。不過這小鬼、我是說這孩子竟然是櫻之眷族?我以為芝姬大人的眷族均是女子?」
「在本島裡能成妖的櫻樹妖的確大多是女子。但喻璜不是本地妖,他是被我那些在中國的遠房親戚派來送禮的使者。本來前陣子就該替他辦個宴會,沒想到這孩子剛到日本就差點被逮到帝都去,一直到十天前才抵達京都。」
「被逮去帝都?怎麼回事?十紋的人嗎?」虛懷收起扇子,皺眉問道。
「不是,真要說我們可欠了十紋一次。喻璜,你要說說發生什麼事嗎?」芝姬側頭看向明顯有點心虛的後輩。
「這、這個嘛……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而不往非禮也替天行道是身為妖的職責……哇那邊有條魚跳出來了!我去看看!」少年猛地起身,擺擺手就跌跌撞撞地往湖畔跑去。
「哎呀說到丟臉的事就逃走了?果然還是小孩子!」伍釵大笑。
「臭大叔!誰是小孩子?我明年就滿兩百六十歲啦!」喻璜轉身氣呼呼地吼了一嗓子,又扭頭跑遠了。
「兩百六十歲還是個小娃娃啊!」
「小心眼。」時英不以為然地瞪了樂不可支的伍釵一眼。
「他能這麼活蹦亂跳大概沒有受到什麼嚴重傷害,但被擄走究竟是怎麼回事?芝姬大人您會找我們跟玉茗過來,應該也是爲了這件事吧?」伍釵停下笑,正色望向粉衣女子。
「詳細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但……」芝姬與麗雙互看一眼之後,輕輕嘆口氣,正打算把兩人的推測說出來時,一頭渡鴉突然搧著翅膀落在眾人中間。
「這是、十紋信使?」芝姬臉色微變。
渡鴉望著櫻樹妖片刻,口吐人言:「十紋傳訊:天皇行幸,半刻即到。閒雜妖等當儘速離開,勿得驚擾主上。」話聲方落,渡鴉便化為一團火焰,迅速燃燒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竟然挑在這天行幸,那傢伙煩不煩啊?」麗雙皺眉。
「今晚月色正佳,加上正逢芝姬花季,那一位不來倒是奇怪了。欸,剩下是我的了。」兆木坐正,搔搔頭,伸手把酒甕給撈進懷裡。
「這麼一來,我不便離開御苑。各位,我們擇日再談,虛懷,還請你傳訊讓玉茗多注意帝都那邊的狀況。」芝姬一揮手,撤去園中結界好讓友人們能施法離開。
此時麗雙臉色一變:「糟糕,小喻璜呢?」
眾人才發現,亮晃晃的湖畔邊空無一人,地上只剩精緻振袖與米白腰帶。
TBC.